三和街小学
张世祥
济南市立三和街小学第十三级学生毕业全体师生摄影纪念(民国三十四年)
放学了,小学生们排着整齐的队伍,唱着歌一队队走出校门,一个个昂首挺胸,好神气啊!就如一道风景,引得街上许多路人驻足观看,校门口那些卖洋画的、卖山楂串儿的、卖糖人儿的商贩们就紧着吆喝,不放过这兜售的好时机。
这是我小时候刚记事时对三合街小学的印象。
我家住南关永胜街,出街口,往南走百余米就是三合街小学。听老人们说,这学校清朝末年就有了,民国时是济南府著名的小学堂,许多名人幼年在这里上过学呢,只不过当时校名叫新育小学,校舍布局结构也与后来的三合街小学大有出入。我没考证过,但党的一大代表王尽美在此任过教,国学大师季羡林、著名演员巩俐在此上过学,却是确凿的。我倘未上学时,就经常随兄长们到校园玩,所以对校园早就了如指掌了。校园很大,前、中、后有三个大院。学校办公室在前院,很大一个建筑,有高高的柱子支撑的廻廊围绕。前面有一些老柏树,虬枝苍劲,还有些海棠树,每到春天里开放。办公室独踞前院北面,坐北朝南,观望着好大一个院子。东、南、西三面都是教室,与办公室遥相呼应,如拥趸般拱卫着这座与树木相伴的建筑。老师们穿梭其间,或布履长衫,或旗袍裙装,更是文雅庄重气魄不凡。站在办公室前闭上眼,冥冥中会觉到整个校园的深邃神秘。
学校北边不远有个小画书店,我小时候常来这里看画书。家里缺油盐酱醋了,母亲会让我到三合街商店去买,偶尔找回一分二分的硬币,逢母亲高兴,就说,拿着看书去吧。我就乐坏了,一蹦一跳的去了。开画书店的是一对老夫妻,无儿无女,我是常“客”,又挺“乖”,所以他们很喜欢我的“光顾”。但我不识字,只是看着画“猜”书中的意思。学校的铃声清脆悠长,在画书店里隐约能够听到。等到放学的铃声响起,我就放下书,跑去看学校放学,心底里觉得看一次就会离上学走近一步。老夫妻就笑我:慢着点,看你急的,早晚还不得上学去啊。
可不是么,须臾一段日子,我就到了上学年龄了。上三合街小学却是要“考”的。教室里有女老师坐了,一个一个地“考”:家里几口人啊?六口,或五口四口,都有。也问些别的,爹叫啥名啊,妈叫啥名啊,几个哥哥几个姐姐?有弟弟妹妹么?大约都是些“家常”,所以并不难“考”。却也有让人啼笑皆非的事:挨到同去的一个小男孩儿,老师照例问:家里几口人啊?答:连驴八口。笑得女老师喘不过气来。再问,才知道他爹是在圩子外赶车的,家里养了一头驴。尽管这样,却没有影响他入学。当然,也真有少数“考”不上的,只好去民办小学。
我一年级老师是女的,姓韩,大约和母亲差不多的年龄,说话斯斯文文,穿一身灰布旗袍,和蔼可亲,不让人怕。开学不几天,班上来了几位老师,男女都有。韩老师就一一介绍:这位是汪校长。汪校长就招呼:同学们好!汪校长也是女的,比韩老师年龄略大,个儿不高,但气质儒雅。我心里就想:这汪校长真了不起,能管这么大学校呢!又介绍汪校长身后几个,这位是谁谁谁,那位是谁谁谁。完了就都到教室后面和后排的同学们挨着坐了。韩老师就开始提问:咱们国家叫什么名字啊?中国,中华人民共和国。小“学生”们争着回答。韩老师让先举手,老师允许再回答。咱们党叫什么名字啊?就有小朋友举手:中国共产党。又问:咱们的毛主席叫什么名字啊?小朋友们面面相觑:毛主席不就叫毛主席么?有一会儿没反应。我鼓足勇气举手:毛泽东!同学们就有些疑惑:毛主席名字叫毛泽东么?咱们鼓掌!韩老师说着带头鼓起掌来,后面汪校长们也跟着鼓掌,班里的气氛就活跃起来。韩老师说话老是咱们咱们的。
她挺喜欢我,常在我的作业本上用红笔给五分。我写字一笔一划很工整,有时会和其他同学的作业一同贴在教室的墙上“展览”。却有件事,让我老觉得难为情:那时家里穷,经常为一日三餐犯愁,一块五毛钱的学杂费老是交不上。有一次她到家里走访,和母亲啦了好长时间呱。后来,那学期学杂费就不再问了。我终究不知道,是学校免了呢?还是韩老师替交了呢?
我刚上学时教室在后院。大院开阔平整,北面是一排红砖大教室,教室很宽阔,窗明桌净。南边是中院教室的后墙,紧贴后墙有一排高大的杨树,好大的树冠高出教室屋顶许多。课间休息是最快乐的时候,男生们推铁环,磕拐子,女生则踢毽子,跳皮筋,满校园呜呀呜呀的欢声笑语不亦乐乎。韩老师有时会倚了教室的门口看这光景,很惬意的样子。
冬天来了,早年济南的雪多,一个冬天总有那么几场,天也冷,雪下在地上总也不化。一场大雪就把校园都遮盖起来了,屋顶上、树上都是雪,地上的就扫起来堆在一起。教室里的炉火很旺,却烧不暖偌大的教室。韩老师就停下课,让同学们跺脚,搓手,教室里就响起嘣嘣的声音。一会儿,隔壁就会回应起来:嘣嘣嘣,嘣嘣嘣,此起彼伏,合了同学们的嬉笑声连绵不绝。觉得暖和了,就继续上课。平时学新课都是老师先读一遍,然后一句一句领着学生读,课文有《乌鸦喝水》、《小猫钓鱼》等等。“一只乌鸦口渴了,到处找水喝……”朗朗读书声,连同聪明的乌鸦、贪玩儿的小猫,就烙在脑子里一辈子也忘不了啦。
那年期末,班里评选小红花奖,同位的女生叫王晓莹的提名我,竟获得老师和同学们通过。发奖状那天,我走在三合街上,被邻居金钊叔看到了:祥儿啊,手里拿的么?他是永胜街的文化人,和父亲很要好,看了奖状就高兴得了不得,拽起我就回家向家里报喜去了。父亲自然高兴,虽说只是张油印的“白纸”。
三年级时我在中院教室上课。教室都是老式房子,和后院教室不同,都是青砖到顶,前面有一排长廊,一个教室一个教室都连着,东西横贯大院。院子比后院小些,院里也有几棵老柏树,虬枝盘绕,树干上隐约有刻的字却因时日久远不甚分明了,总让人觉得这里发生过许多故事。那些传说的“名人”就在这里上过课么?树干上隐隐约约的字是他们刻上去的么?站在老柏树下,我常想入非非。
我参加了学校的合唱队,课后就在老柏树下练歌词。熟了,就要演出了。演出要穿“演出服”,白上衣蓝裤子。大家就分头找同学借,深浅不一的白,有的都旧得发黄了。蓝裤子就更“多姿多彩”,也有带补丁的。好处穿在下面,台下的“观众”不太注意。即使注意也没什么,补丁衣服谁没穿过呀?但有一次,我 “出手”晚点儿,要去演出了,竟没借到“演出服”。穿着一身的“灰不溜秋”就随队伍去了少年宫。领队的气了,说,你不要上台了吧。我就委屈得想哭。还是同去的校辅导员说,上!怎么能不上呢!于是亲手把我抱到后排高凳子上。
夏天,学校要办篝火晚会,于是各年级就都热火朝天地准备起节目来。终于有一个傍晚,全校师生围坐在前院里,一个班一个方队,中间燃起一大堆篝火,把周围坐着的老师和同学们映得通红。汪校长先讲话,接下来就有人宣布晚会开始,于是就开始演节目。高年级的小哥哥姐姐们节目演得形式多样,低年级的小弟弟妹妹就来“大合唱”,每个班都唱。轮到我所在的班了,先唱《保卫黄河》:“风在吼,马在叫,黄河在咆哮,黄河在咆哮……”女班长抡着有力的胳膊指挥,五六十个孩子早在平日训练时就被老师鼓动得热血澎湃,攒了浑身的劲儿了,这一刻被女班长的情绪一撩,谁不把吃奶的劲儿使出来呢!管它声调准不准的,反正是气自丹田,说气贯长虹是一点儿都不为过的。博得满堂彩!还有个节目印象最深,是高年级几位同学跳的骑兵舞。这可是学校的拿手节目,曾经代表三合街小学去参加全济南市汇演呢!他们的“演出服”却是学校统一做的,绿色小军装,大盖帽。上演了,“骑兵”们一身戎装,腰里束了宽宽的皮带,脸上抹了浓浓的油彩,挥着木头“军刀”,踏着喇叭里的进行曲铿锵起舞,抑扬顿挫,英姿飒爽,就赢得一阵阵掌声喝彩。还有一位高年级的小姐姐歌唱的好,她是学校的小明星,每逢学校演节目都少不了她。晚会上她唱“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”。满校园静悄悄的,只有她的歌声在夜空里萦绕:“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,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,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,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……”歌声飘渺悠远,让人听了会有无限遐想。
我喜欢图画课。教课的老师姓周,叫周树岐,个儿不高,戴一副深度眼镜,大约有四五十岁,讲课慢条斯理的,极认真。他那胳膊下夹着教具迈大步身体向前一倾一倾的步态也与众不同。他批作业很严格,想得个“优”可是不容易呢。我图画成绩总不太好,但有一次自由作画,临场发挥,我画了一幅小朋友春天种树的作业,他在图画下用红笔大大的写了一个“优”,并且和班上几幅也得了“优”的作业一起贴在教室后面的墙上。这是我图画成绩最好的一次,心情特别高兴。这以后上图画课,我不知是否错觉,老是觉得他的目光里每每有对我的期许。
四年级时又添了大仿的课程,跟一位上了年纪的张老师学毛笔字。他名叫张家模,家住精忠街,也离三合街小学不远,和我家算是街坊,是南关一带的大户,书香门第,祖上曾出过秀才,为官一方。张老师写得一手好柳体,过年就会给街坊邻居写对子,很受邻里敬重。我练字认真,便受他偏爱,常在课堂上站在我的座位旁看我写字,并手把手教我如何下笔,如何运笔,如何收笔。我写的大仿本上,张老师用朱笔在许多字上画了圆圈,以示褒奖。
字认识的多了,又学会了汉语拼音,家里有本字典,再到画书店看画书读懂那些故事就不在话下了。看画书,是我童年的一件乐事。画书店虽小,却像是一个丰富多彩、充满诱惑的世界,《林海雪原》、《烈火金刚》、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,让我目睹了那么多美妙的故事,结识了那么多冥冥中的人物,小小年纪竟为冬妮娅和保尔柯察金的分手心生遗憾了。当然,我也已经不再满足于看“画书”,金钊叔家有高尔基的三部曲《童年》、《在人间》、《我的大学》,就是我上小学期间读完的呢。
可惜不久后,文化革命开始了。大人们开始躁动不安,不长时间就有老师遭了厄运。汪校长温文善良,人缘十分好,没有谁忍心和她过不去,因此在那么大的风波中虽凄凄惶惶却幸无大恙,只是为属下老师的境遇每每忧虑,终日不得欢欣。那年寒假好像特别长,其间我到学校去,适逢大雪初霁,满校园的雪,人迹全无,只有门工小屋有烟囱冒着淡淡的青烟。办公室默默地伫立在雪地上,形影孤绝;老柏树虬枝上托了许多雪,树干依然挺拔,枝条却似乎不堪重负了;海棠树密匝匝的纤枝被雪拥着,一如残梦未醒,聊无声息;几束枯草从雪地里寂寥地露着,在这冬天里无奈地随风摇曳;因大雪满地无法觅食,连麻雀们也不再留恋,雪地上排满了它们小小的爪印,一行行静悄悄蜿蜒而去……
许多年过去,我去广州秋季交易会,取道郑州,在火车上邂逅了一位回济南探望年迈的父母,返回甘肃的“老济南”。他大我几岁,支边运动时瞒着父母报名参加建设兵团到了甘肃,风风雨雨,命运多舛,后来在当地娶妻生子,志愿去了一所偏远的学校任教,就再也回不了济南生活了。拉起来,唏嘘不已,许多感慨。深谈了去,他少年竟也是在三合街小学度过,竟也记得老柏树、海棠花、办公室,也记得校园里的雪,也记得乌鸦喝水、小猫钓鱼,也记得周树歧、张家模、汪校长呢……我在郑州换车,他向西还有遥远的路,站台上向他告别,他紧握我的手,久久不放。秋风萧瑟,汽笛长鸣,也许他还在惦念济南的父母,沉溺于少年往事,竟再也抑制不住,默默地哭了……